来源:凤凰网 作者:许晔
“再跌我都不会跳楼!”一个短发的妇女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,与她聊天的人立刻示意她小声一点。诺大的交易厅里,没有人向她投去好奇或惊讶的目光,连一瞥都没有。股市要开盘了,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前方9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。
这里是中信建投证券东直门营业部,一幢铺着绿色瓦片的白色建筑,大厅里坐满了老头老太太。他们讨论股票,宏观经济,中国政治,和怀念毛主席。很少能见到年轻人,如同不断刷新股票信息的电子屏上,一片惨绿中难寻几条鲜红。
进入6月之后,9块屏幕上的颜色就很难让它们的观众开心起来,这与一个月前的情况完全相反。2014年底开始,中国的股市就像一只脱缰的野牛,从2000点左右狂奔上涨到5000多点,比之疯狂的2007年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在股市最旺的那段时间里,曾有人在距离下班时间2个小时前去开户,却被工作人员劝回,因为人太多,排不上队。自称刚来营业部上班几个月的保安见证了股市起伏——一个月之前,来这家营业厅开户炒股的人是“一波一波,乌泱乌泱的”,每天排的长队会在营业厅里打个弯;如今却稀疏了很多,窗口前排队的人只有三三两两。
早晨下了雨。电子屏下排开一溜张开的雨伞,蓝的黑的橙黄的。你很难在交易大厅里找到座位,即便是在暂停股票交易的时候,没有人的座位上依旧放着衣服,水杯,帆布包,和戳出两根绿油油的大葱的超市购物袋。
正中间的大屏幕时时更新大盘走势,黑色屏幕上的橙色细线在数字4700上上下下,上午依旧在胶着。
在座位的第一排,一个60多岁的老人一直在低头记录大盘数据,认真地像是小学生抄写老师的课堂板书。红色笔记录涨幅,黑色笔记录跌幅;牛皮本上是自己股票的数据,白纸上是大盘的走势数据。他不断地换笔,换本子,忙个不停。他只告诉我他姓孙,炒了20多年的股票,90年代的纸质股票交易凭证,还留在家里当纪念。老孙曾经历过2007年疯狂的牛市,那时大厅里站的满满都是人,老年人,大学生,农民工,拾荒者,甚至连和尚都来了。
这次的牛市,老孙觉得涨幅比07年要“厉害多了”。外国投资者一直对此次牛市抱有很大的疑虑。英国《金融时报》、彭博社等多家外媒,在中国牛市如火如荼时刊发多篇评论,认为中国股市估值过高,存有泡沫。中国的专家则乐观得多,有人预测2015年的股市有望突破6000点。
在这里蹲守的几乎都是老股民,有些人互相不知道姓名,却熟悉得如同在公园里碰上了老邻居,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,是“在一起这上班的同事”。早晨9点开盘,11点收盘,下午1点开盘,3点收盘,整整4个小时,他们都会准时到岗,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有公司名称、数字和曲线图的大屏幕,风雨无阻。
炒股似乎成了一部分中国老人的新娱乐方式。交易大厅成了他们新的社交场所,和公园、老年俱乐部发挥着同样的作用。82岁的张守本腿脚不便,从大厅去洗手间,得拄着拐杖慢慢挪过去。他买了一个电动轮椅,每个工作日从家里“开”到交易厅,像上班族一样准时,“反正在家也就我一个人,还不如来这里跟人说说话,溜达溜达。”但他并不是大厅里年纪最大的股民,老孙说,常来的还有个93岁的老太太。
炒股也几乎是老孙唯一的娱乐。从周一到周五,他准时到交易大厅监测抄写大盘数据,3点收盘后,回家听广播,看CCTV2的炒股节目。周六周日股市不开盘,他就跟妻子去超市里买点生活必需品。
临近11点,那根黄线仍然没什么上扬的势头。一位身穿蓝白色条纹的女士站起身来,从购物袋里掏出一根黄瓜和削皮刀,站在大厅的垃圾桶旁削皮,熟练地像在自家的厨房。黄瓜皮准确地全部落入垃圾桶内,她抬头看了一眼屏幕,没什么起色,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黄瓜。
要回家吃午饭的人们纷纷离开大厅,他们的外衣和水杯放在原位上。没有人觉得奇怪,也没有人担心东西会丢失,这似乎是大厅里默认的规矩。“这儿有摄像头呢。”有人解释说。
还有些人选择留守在大厅里。他们从各自的包里袋子里拿出午餐:面包,或是自家做的饭菜。东直门营业部正门楼梯左侧是洗手间和两个巨大的开水箱,水箱旁的柜子上罗列着各式各样的水杯。除了不提供饭菜,这里看起来就像个公有制食堂。
老孙的午餐也是这里解决的。他蹲在门口,叼着烟,跟旁人聊着大盘走向。这里也很难聊起别的话题,甚至连“你家孩子有对象吗”这类热门话题,在此都毫无用武之地。
除了聊天,娱乐项目只剩下两种:打扑克和睡觉。大厅后排的座椅没有扶手,戴着墨镜和旅游帽的男子直接横躺上去闭目养神,旁边是一堆打扑克的老太太,牌“啪”地一声甩在座椅上,围观的人兴奋地指点江山。
时间刚到1点,打扑克的人立刻停下来,开始打扫战场。他们把座椅拖回原地,收起扑克牌,又开始盯着9块电子屏幕。情况并没有比上午好上多少,反而更加糟糕。黄线已经保不住4700的位置,还一路向下滑去。
第二天是端午节,网上已经有人开始调侃起股市和过节:“今天的股市决定明天是跟家人过节,还是跟屈原过节。”更有持悲观态度的人编起了屈原的段子:“公元前278年,屈原用了四倍杠杆买入楚国股票,结果4天3天大跌,他非常绝望,愿赌服输就投江而去。人们为了警醒后人,就用绿色的粽叶包红色的猪肉,再用绳子扎牢,以此表达阴包阳被套牢的意思。”
老孙依旧忠诚地记下数据,虽然他自己也承认“这张纸到3点后就没用了”,但他觉得这会帮助他分析市场预期和大盘走向。为了记录这些数字,老孙每三天用完一支水笔,每半年用完一三轮车的牛皮笔记本。他在股市里投了将近200万,并且为自己多年来的判断感到相当自豪,但他不想出名:“你知道杨百万吧?当年炒股赚了几百万,结果全砸在中石油上了,当时40多块钱,现在跌成什么样了。”
2点多,一个人突然大喊:“中车红了。”旁边的人发出默契的笑声。在中国北车与中国南车合并之前,两家的股票疯了一般地狂涨,人们认为中车有国家政策的加持,可以延续北车南车的涨势,然而6月8日合并开盘后的第二天,中国中车迎来了将近一周的暴跌。6月10日,一名长沙男子从22楼坠落身亡,媒体报道称其利用四倍杠杆买了中车的股票,难以接受炒股失利而自杀。虽然警方和家人都否认了这个说法,但依旧不妨碍股民们用它来嘲讽中车,他们甚至给了这家号称“中国神车”的企业起了一个新称号——“中国灵车”。
在股票主题社区“股吧”的“中国中车吧”里,充斥着失望的情绪。吧友们的发帖大部分是三个主题:跌惨了;含泪割肉抛售了;心惊胆战买入了。每个充满疑虑的问题下留言较多的却是小号发的广告:“听了XX老师的课,真的很有用。”
中车涨了,这似乎是个好兆头。2点以后,屏幕上的红色变多了,左排第四块大屏幕上甚至将近一半的股票都变成了红色,有人开始发出舒心的叹声。老孙拿起红色笔记录他的股票数据,一片红色。一个股民把自己的孙子抱了进来,小孩迈着两只小短腿在大厅里蹒跚地跑,鞋子“啪叽啪叽”地响,每路过一排座位,都会有人露出慈祥的笑容向他张开手。
又开始下雨了。张守本费力地穿上护腿,他觉得腿脚有些疼痛。去外面转了一圈的人回来劝他,“暂且在这坐着吧,下雨,走不了。”2点半左右,朝阳区望京地带还下了场冰雹,人们兴冲冲地发朋友圈,与冰雹合影留念。
屏幕又开始变绿了,之前的红色成了昙花一现。刷新,刷新,刷新,红色越来越少,几乎全部都变成绿色。那条黄线颠簸着一路向下,曾有过回升,但颓势看似难以挽回。
离收盘不到15分钟,大厅里的人群开始骚动,像是一锅煮开的水。一个年轻的摄影师走进大厅里,架起相机就对着满屏的绿色和失望的人群拍照。“拍吧,拍吧。”坐在老孙后排的妇女不满地嘟囔:“拍这有多惨。牛市的时候就说牛市不健康,现在跌这么惨怎么不说不健康了呢。”
似乎不愿见到收盘时的惨状,有些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厅。老孙还在抄写着,他没有换笔,一直是那只黑色的笔。他略微有些得意,因为他昨天就把手里的股票全卖了。保洁员拿着扫帚和簸箕走进来,开始清扫地面的纸巾和果皮。
3点,大厅的灯“啪”得一下熄灭了,紧接着9块大屏幕完全变黑。老孙把笔和本子收进了洗得发白的布包里。他身旁的人手机响了,收到了一条新闻推送:“黑色星期五!沪指收盘暴跌6%,跌破4500点。端午节前一周两市重挫超10%,创7年来单周跌幅之最,个股全线下挫,近千股跌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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